题记:年,现在的潘家园旧货市场还是一片菜地,中间一条黑水河穿流而过。两年后,潘家园办事处建了89间7平米的铁皮房,规范商贩入驻。如今,它已名声在外。民间传言称,这里所有藏品加起来,比国内任何一家博物馆都要多。
“北京城迹”第五期:潘家园旧货市场。
潘家园旧货市场的一个摊位。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文|新京报记者赵蕾实习生黄雨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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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杰校对
陆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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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园的旧货市场自有一片江湖。
9月27日,距离十一长假还剩下三个工作日。正值早高峰,三环内外一片拥堵。潘家园旧货市场却刚刚开始苏醒。
九点刚过,东侧四个区域的上千家摊位旁,摊主们陆续骑着电动三轮送货车赶到,他们从塑料收纳箱里拿出盒装的玉石、成袋的核桃、报纸包裹的瓷器,还有字画、装饰物、雕刻品、仿古家具,待擦拭干净后,摆在显眼的位置。
“碧玺手串50元/条”、“绿松石30元/克”、“玳瑁核桃元/对……”
寻“宝”的人也格外挑刺儿。年纪大的戴上老花镜,或者从兜里掏出放大镜,转着瓷器反复观赏,年轻人打开手机灯,放在与琥珀、白玉十厘米远的位置,左右查看。
不懂行的年轻姑娘也近距离拍下一张张手串的展示图,发给懂行的朋友或鉴赏群里,“求鉴定,这个怎样?”
逛园子的外地人居多,他们背着旅行包,成群结队地快步游走在各个摊位之间,脸上写着“到此一游”的新鲜劲儿。
上世纪90年代初期,这个隐身于东南三环东南角的地方还是个足球场大小的土坡,如今已经名声在外。民间传言称,这里所有藏品加起来,比国内任何一家博物馆都要多。你可以随时建起一座文献资料馆,办一场玉器展,搭一座古钱庄……
“江湖规则”
身穿墨绿色马甲,戴黑色墨镜的老人一脚踏入此处,右手上深蓝色雨伞当做拐棍哒哒地敲着地面,左手盘着两个乒乓球大小的褐色核桃,脖子上的菩提子挂串若隐若现。他神清气闲地坐在尼龙板凳上,定眼看着对面摊位上堆放的手串。
“老爷子,您看上哪种了?我给您询个价。”40岁左右的摊主微微一笑,同时摆弄着手里一公斤重的各色挂件。
老人姓顾,住磁器口,今年65岁,逛潘家园已有七八个年头。
逛古玩市场的人们。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老爷子在摊位上坐了足足十分钟。拿起弹珠大小的手串仔细查看纹路,掂掂重量,双手反复摩挲,把玩,七八分钟后,他拿起其中一串黄花梨,“这多少钱?”
“块。”摊主迅速接话。
“那不能,50。”顾老头说。
“,便宜卖你了,不能再低。”摊主摆手。
顾老头嘴角一撇,丢下手串,起身便走。摊主没抬头,哼着小曲儿,继续摆串。
用顾老头自己的话说,他还属于“玩票”阶段,就是“懂得不多,纯粹穷玩”。“我只玩手里摆弄的小玩意儿,每次花钱不超过一百。”一会儿,他手里多出一个黑色葫芦,大拇指般的长度。
逛的次数多了,他从这里的地摊文化中悟出一道“江湖规则”:除了古董,文物,其他工艺品的价格多半是市场炒起来的,所以在“潘家园”看到喜欢的东西要敢于大半的砍价,一次不行就隔阵子再去,亦有百分之七八十的胜算。
“就像高手过招,谁对这里水深多少和物件价值把握得更精准,便是招数更胜一筹”。
他爱听马未都讲古董的音频,没来潘家园之前,便一早知道这里的传奇。“清康乾雍三代的官窑碗只要10元,元青花碟子元一个,价值连城的文物成了地摊货,那是潘家园最魔幻现实的时期。”
据说,90年代末期,许多普通人靠着这样的“捡漏”发家致富。
只是,顾老头再没见着这些稀罕玩意儿,“很少机会捡漏了,货少多了,也可能不懂”。不过他没觉着可惜,“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新鲜玩意儿,我能讨个好看又便宜的东西回家也不错啊”。
“江湖险恶”
俗话说,常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正门左转,甲排的仿古建筑商区里,坐落着李云鹏经营20多年的“美石家”。
15平方米的商铺更像是一个小型展厅,左右两侧摆放着他在潘家园“捡漏”的瓷器,佛像和各种玉石、珠串,柜台上则是玉坠和翡翠手镯。
李云鹏和他经营20多年的美石家。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近三年,翡翠的热度淡了下来,他兼职做起了鉴宝。“50元/次,我可以说出你手里东西的年代,来历、价值和市场价格,绝对无假”。
店内,他打印了一张白纸黑字的鉴定告示:“本人鉴定,实事求是,若违背货主意愿敬请谅解。注:看不懂货品不收费。”
9月27日下午,李云鹏就一下接待了七八位咨询鉴定的客人。
隔壁家卖琥珀的姑娘第一个冲进来,“叔,你帮我看看这绿松石,是不是原矿的呀?”她张开右手的拳头,手心里是十几颗黄豆大小的绿松石。
李云鹏瞅了一眼,用手反复揉搓三秒,“你看这色,太亮,松石颜色比较沉,材质很脆,易碎,这明显加胶加蜡了,不过不加也难做饰品,又在哪里贪便宜了?”
还有朋友捎来的紫砂铜做的茶壶和搅棒,他掂量着重量没差,却感觉价格便宜了。朋友用磨砂纸将搅棒磨亮,转眼露出浅黄色,“呦,你这里面是黄铜啊,难怪只要50元”。
作为这里仅剩的几位老江湖之一,李云鹏是最早一批驻扎在潘家园的摊主,他自称“真真假假这些东西,我几乎是见了个遍”。
年,潘家园旧货市场还是一片菜地,中间一条黑水河穿流而过。两年后,潘家园办事处建了89间7平米的铁皮房,规范商贩入驻,李云鹏花元买下其中一间。
他专攻瓷器。起先,有陌生人为了抢先一步买到与李云鹏同时中意的物件,骗他是假的,他信以为真,事隔很久才知道自己被诳了。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卖,很多值钱的宝贝,我多看多学,渐渐有了辨识力。”
回忆往昔,他“捡”过从日本流入的黑漆描金床,明代的石雕罗汉像,同治年间的粉彩,宫廷专用的鎏金佛像……付款多数不超过千元,其中一部分古董早已在拍卖会上卖了十几万。
得意的时候他也免不了犯糊涂。年,山东来的某个摊主运来一对清朝的将军罐,李云鹏看着第一眼就喜欢,他一口价12万买下,急匆匆抱回店里研究,看了五分钟,发现是仿品,价值不过两万。而按不成文的规矩,事后察觉只能认栽,他不便再追。
“江湖险恶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翻旧的《良渚玉器鉴定与珍赏》,“所以之后不光是看,听,到现在都还在学习,钻研”。
但他否认外界对这里的误解,有人一买到“假货”就说是在潘家园地摊上淘的,李云鹏第一个表示反对。
“潘家园有的是好东西,但一分价钱一分货的道理很简单,你不识货,以为自己几块钱买个宝贝,十年前就没有这种事儿了”,李云鹏认为,这些人是不敢面对自己贪便宜的本质。
一年前,有个中年女子到店里请李云鹏鉴定一块玉石,李云鹏如实相告,“这东西不值钱,我要收也就几十吧”,对方忽然满脸怒色,指着李云鹏嚷嚷,“胡说什么,我找专家鉴定过,好几万呢。你这冒牌货。”说完,钱也没付,气冲冲地走了。
李云鹏嘿嘿一笑,也不计较。只是回忆起这个店内的沉浮往事,他总要感慨一句:“古玩,玩的可是复杂的人心。”
江湖隐者
人不在江湖,江湖中却有他的传说。
贾俊学便是这么一位“大师”级的人物。在潘家园,老贾几乎不出现,但每个人都知道“老贾”是个行家,更是“文人”。
“老贾”还是“小贾”的时候,就创造过潘家园旧货市场的交易奇迹。一本50年代出版的《文字改革委员会》书信往来小册子,他花四元买来,转手卖了4万,瞬间成为90年代的万元户。
这得益于他的勤奋和运气。年,潘家园旧货市场逐渐成型,贾俊学好奇,以“待业青年”的身份参与其中。
每个周末凌晨三四点,贾俊学骑着自行车赶到潘家园“鬼市”抢位。
“供货的好多是山西,陕西等外地摊贩,为了省住店钱,大家凌晨到了就地摆摊卖”,他还记得,黑漆漆的天色中,每个拿着手电筒的人仿佛一只只缓慢移动的萤火虫,从远处与人齐高的草丛那头看,“感觉很奇妙,像在拍聊斋故事”。
周一至周五,他泡在50米外的废品收购站收废纸,整理有用的书籍资料。
“当时赶上南二环各部委搬迁,废品站每天都能收到出版社和社科院丢弃的成堆纸张。我每天蹲守,4元一公斤买回来,再慢慢挑、拣”。
废纸堆里常有出其不意的“惊喜”,戏票、纸币、自制书签,来往信札,还有鲁迅、林语堂、梁实秋等人的签名作品集。
这些东西指引了他往后的兴趣志向,他立志要尽可能收集现当代文学、音乐戏剧和出版类的所有史料。
此后,贾俊学从店铺中隐退,在附近租了一间10平米的储藏室,每天都缩在这个空间里看书、整理资料。
上个月,他无意间看到一本《聂耳全集》,全书是手绘本,写着为纪念聂耳逝世二十周年而作,只印了24本,收录了他创作的32首歌曲。贾俊学立刻去银行取钱,花元收入囊中。
贾俊学的《聂耳全集》。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贾俊学知道,市面上还没有出现其余23本,这将来的价值,或不可限量。
如今,他从一个高中学历的小青年变身为收藏界名人,对现当代的文人轶事如数家珍,与作家冯骥才、导演吴祖光,史料学者李辉等文化名人均有过多次交流、对谈。他很知足。
“别人玩瓷器,我不够聪明,玩不来,也不爱那些装饰。在我看来,文字才是武装头脑的,我看得越多,越觉得乐趣无穷”
请教贾俊学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从不“霸占”学问,经常带着文献和后辈们一起学习讨论。他曾经给广州鲁迅纪念馆捐过一批关于鲁迅的材料,充实了广州鲁纪的馆藏;曹禺先生周年纪念时,他也捐了件藏品,“给他们更有意义,那便送了”。贾俊学开玩笑称,这也是日常吹牛的资本。
贾俊学还在使用老式手机,他看书读报,隐居家中,只有每周四来潘家园逛逛,向熟人了解一些行情动态。在潘家园旧货市场这个极速刀光剑影的江湖中,他是桃花岛黄药师般的存在。
江湖流转
江湖上总是英雄辈出。
在潘家园,这不仅仅指人,更指物件的兴衰更替。
十年前,李云鹏察觉到,瓷器和古董生意已不景气,人们不再怀念老旧的物品,转而喜欢崭新好看的工艺品。
古玩江湖审美情趣的潮起潮落让摊贩们嗅到了新的商机,玩串儿和镯子成为身份的象征,李云鹏眼看着两侧的店铺迅速做起了翡翠、紫檀、核桃的生意。
潘家园卖核桃和葫芦的摊位。新京报记者赵蕾摄
等他改做翡翠时,流行趋势转眼变成琥珀、菩提子、绿松石等,沿街的店铺又换了一轮。
他听闻,有人靠卖翡翠在二环买了平的房子,等到琥珀受欢迎时,有的店铺一个月销量高达万。
“说实话,这些东西怎么和古董比,无非就是雕刻精美的石头,玻璃。”但他也没有免俗。他左手握着自己的核桃手串,熟稔地顺时针轻拨,一刻不歇。棕红色的核桃润而不腻,颇有光泽。
店内竖排的展柜上,成串的菩提子、玛瑙、白玉挂坠都是他闲来无事在市场里淘来的。“咋办呢,这辈子就只会摆弄这些了,玩儿呗!”
李云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眼见着满屋子的玉石,“但凡是真的好东西,总能求得自个儿的缘分”,他随之坦然。
没有亲手盘过核桃或手串的人很难理解那个过瘾的劲儿。顾老头深有体会,“除了吃饭睡觉,一刻没放在手里,心里便要发慌”。
他喜欢地摊上的草莽劲和烟火气。“这里的东西虽然便宜,但未必比高档柜台差很多,你可以在众多品种里随意挑选,便宜里面挑最好的,我都到了这岁数,买啥不就图个乐嘛”。
晚上六点不到,天色渐暗,潘家园旧货市场陆续清场,人群散去,只剩三三两两的管理员守在大门附近,一切沉寂于黑暗中。
走远的背影中,有人哼着《笑傲江湖》里的曲儿,“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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