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东晋隐士陶渊明写就《桃花源记》时,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篇短短的文章中描绘的意象,竟然会深深烙入世世代代中国人的文化基因。
陶渊明后近千年,长春真人丘处机旅行到远离中土数千里的阿里马城,他将西域语言中国/汉人的称呼Tawghach翻译为“桃花石”,并将当地人夸赞中国的话“桃花石诸事皆巧”记入《长春真人西游记》。
丘处机心中的桃花源大约就是故土“桃花石”,自此桃花石也成为中国代称。每个中国人的心中,也都会有一个自己的桃花源。但是,真正的桃花源又在何方呢?这个人人向往的桃花源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呢?
龙津桥——进入桃花源的要道
龙津桥远景
湖南芷江舞水河上的龙津桥连接了舞水东西两岸。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湖南通往云南、贵州、四川的重要路线,曾经设置过舞水驿以给来往商客提供方便。
舞水也称无水、舞阳河,这条沅江的支流在中国众多的河流中难称得上有什么名气,但是它确是著名的“五溪”之一。
李白在《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写道“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龙标在今天贵州锦屏县。要抵达龙标,就得跨越沅江上游的五条支流。这五条支流到底指的哪五条河已经没有确定的答案,较权威的《水经注》中记载“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樠溪、无溪、酉溪,辰溪其一焉。”无论如何,这片沅江上游的土地后来以五溪相称,当年已是极其偏僻之地。
李白诗歌是书法作品的常见主题
舞水位于芷江城西边,跨越舞水的渡口也就顺理成章地称为西关渡。明朝成化十八年(年),明朝对西南的开发移民使得西关渡交通愈加繁忙。渡船划渡已经不敷使用,舞水上建起了由几十艘大船并排相连的浮桥,从此舞水东西交通改渡为桥。
位于湘西的芷江,已经处于侗族分布区的边缘,从芷江过龙津桥西去,湘西黔东数百公里长的走廊中,侗族村落一个接着一个,在村落之中,高耸的鼓楼则是必不可少的设施,而村落之间的河汊,则由一座座或大或小的风雨桥连接。千百年来,这些侗族村庄通过如龙津桥这样的风雨桥与外界进行有限的接触,侗乡深处,生活就如《桃花源记》那样,几乎不受外界干扰。
万历十九年(年),僧人宽云发愿要为芷江百姓和客商修建一座永久性的桥梁。他四处募捐,打动了远近人民,在筹资白银一万多两,粮食一千余担后,新桥开工。
舞水水面宽阔,要想通过连续的石拱通过舞水,困难重重。幸好当年的湘西森林茂密,参天巨木众多,匠人有充分的发挥空间架起这座了不起的桥梁。
龙津桥初修时,先是在滔滔舞阳河里筑起16座石桥墩。这些石墩用石灰浆黏合块石砌成,中间填以泥结砾石,坚固异常,一直沿用到现在也未曾改换。架起桥墩后,则在桥墩之间铺设巨木为梁,并在梁上铺上几寸厚的杉木枋板。修成之后,芷江百姓沸腾,看桥的人跟蚂蚁一样多,宽云和尚显然对自己经年努力的成果非常得意,他以“此桥形如龙,渡口为津”的理由将桥命名为龙津桥。
又过了几十年,崇祯五年(年),因龙津桥地处商贸要道,民众在桥上建房70楹。龙津桥现今桥上有房的独特形制初成。此后龙津桥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却屹立不倒。抗日战争时期日本空军多次试图轰炸位于东西交通要冲的龙津桥,但炸弹未能命中目标。
然而,桥上的木制结构远远不如石砌的桥墩经久耐用,尤为可惜的是,抗战时期为了龙津桥自身安全,桥上原有的木屋亭台楼阁坊门尽数拆除。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龙津桥上的廊亭,是年最新一次重修的产物,参考了年和年两次复修的历史资料而成。高耸的凉亭,让龙津桥和浙南闽北的风雨桥风格迥异。这些高达五层,纯用木头和榫卯结构如搭积木一般修建的高亭,形状正神似最具代表性的侗族建筑——鼓楼。
龙津桥的修成,让大山深处的溪峒之地,变得不再那么辽远。
武陵山中的桃源
侗族自称为kam。所谓侗,实际上是他人对侗族的称呼,得名来自他们所居住的区域——溪峒之地。
《桃花源记》中与外界隔绝,生活怡然自得的男女老少生活在洞中世界之中。现实中,这样的山洞自然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陶渊明所描绘的洞中桃花源,并非自己纯粹的臆想。
桃花源中的武陵,大约相当于今天湖南常德一带。对于晋人来说,这里已经是中华文明的边缘。从武陵再向西,茫茫大山遮掩着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这片山区今天位于湖北、湖南、贵州、重庆交界处,溪峒之地也正位于这片山区之中。
武陵山区地貌奇险
“溪峒之地”的“溪”不难理解,湘西黔东向来以五溪为人所知,其间生活的居民则往往被称作溪人,又因长期和中国主流文化有异,也被称为溪蛮。
高士陶渊明对武陵山区有着颇深的感情也许并非偶然,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虽然在唐朝所编《晋书》中为江西鄱阳人,却“俗异中华”,甚至曾经被温峤称为“溪狗”。温峤不会无端指斥一个鄱阳人是溪人。由此看来,陶侃极有可能出自溪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正是在描述自己曾祖父故乡的场景。而陶侃故乡的溪峒之地就是《桃花源记》中桃花源的原形。
而《桃花源》记中的“洞”以及溪峒的“峒”,也并非真的山洞。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七擒孟获是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这位南蛮王本出自云南历史上自称中原后代的南中大姓中的孟氏,他的手下则有所谓三十六寨酋长、七十二洞夷邦洞主。其中不乏有名有姓者,如妻弟带来洞主、八纳洞洞主木鹿大王、第一洞元帅金环三结、秃龙洞元帅朵思大王等人物。《三国演义》本是小说,但是豪酋领地称峒却是历史事实。峒人,自然也就是生活在峒中的居民了。
七擒孟获
将边疆豪酋统领的聚落以“洞/峒”划分起自湘西溪峒之地。后来更演化出九溪十八峒之类的说法。武陵山区的溪峒之地山高水长,天高皇帝远。这里尽管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位于中国版图之内,却一直不直接受中央政府的管辖。溪峒之地周边早已受帝国官僚机构直接管辖,但是溪峒核心地区却始终少有人踏足。
从张家界景区的玻璃天桥向下望去,溪峒之地之险一目了然。
横越鱼溪峒之地上空的张家界大峡谷玻璃桥视觉中国资料图
玻璃天桥两头是悬崖峭壁,通过悬索拉起了主跨达多米的玻璃桥,桥面距离谷底高达多米。在现代建筑技术发展前,这里交通阻塞程度可想而知。《宋史》中提到西南溪峒地区,仍然说“西南诸蛮夷,重山复岭,杂厕荆、楚、巴、黔、巫中,四面皆王土。”
中原王朝对这里一直采取羁縻策略,通过任命当地土豪为酋长以间接统治。对于帝国官僚来说,这些溪峒之地乃是“不毛之地”,溪峒之民更是“梗化之氓”,难以驭使。强行管辖成本巨大,崎岖不平的土地难以提供足够的物资,习惯了自由生活的溪峒人民也难以成为国家的劳力。
恶劣的地形让溪峒居民因祸得福。在中原居民承担着沉重的税赋徭役的同时。这些武陵山深处的居民却在高山深沟庇佑下,成为令陶渊明和后世中国人艳羡不已的桃花源中人。
镇远——桃花源的消逝
如果说芷江在溪峒之地的东边缘的话,贵州镇远则在溪峒之地的西界。
中国省份大多历史悠久,这其中贵州则非常例外,这是个年轻的省份,建省于明朝永乐十一年(年),至今刚过去年。在此之前,几乎整个贵州都为各种土司辖地所覆盖。中原王朝对这片土地的经营难称成功,甚至有南宋记载说宋太祖当年挥动玉斧沿着地图上的大渡河划了一条线,并说:“此外非吾有也。”将贵州一大块划出了国境。
甚至连“贵州”之名都透露出中原人对这里的陌生。唐朝曾在今天的贵阳设置矩州。有说法认为,炬州变成贵州纯粹是因为炬州地区的方音和中原差别巨大,竟然发生了讹误导致。
明朝贵州形势图
然而现在的贵州话,和四川话差别并不大,漫步在镇远古城街头,一派水乡小城景象,绝难看到当年统治贵州的土司们的遗迹。
今天的镇远是黔东南州下属的县级单位,历史上的镇远则是明朝贵州建省时所设的八府之一,辖境广大。这座黔东南最重要的城市商旅辐辏,地位重要,外来客纷纷安家落户,以至于位于西南边陲的镇远城居然有着福建人妈祖信仰的象征天后宫。
镇远古镇视觉中国资料图
这些外地来客定居镇远后,很难不为当地秀美的自然风光所折服。镇远周围,自然景观有石崖、溶洞、伏流、瀑布、山泉、岩柱,人工建筑亭台楼阁、寺观庵庙更是数不胜数。
绝佳的风光让镇远有了奇特的颂景歌,讴歌镇远浑然天成的旖旎风姿。如《镇远八景歌》就唱道:“白米倒斗府后坡,月照松溪永不落。吉祥挽转金钱水,香炉岩下白浪多。五老山前施号令,二仙得道弈棋乐。文德关前云梯路,祝圣桥唱太平歌。”
八景中最后出场的就是祝圣桥。
镇远附近溪谷纵横,古桥众多,城内即有三多桥,城西有松溪桥、太平桥等。围城内还有至圣桥等等。这么多桥梁中,唯有祝圣桥可算作镇远八景之一,可见桥的特殊了。
和芷江一样,镇远也紧枕着舞水。沿芷江继续上溯,通过百里侗区,就到了镇远。芷江位于舞水东边,出西门有龙津桥,镇远恰恰相反,位于舞水西岸,东门外则是祝圣桥。
祝圣桥
这座桥梁同样位于水陆交通要冲,然而,和宽云和尚修桥之迅速相比,祝圣桥的修建却是一个漫长的工程——总共耗时余年,从明初洪武年间修到了明末崇祯年间。这在中国是非常罕见的。
舞水水流湍急,险滩激流。祝圣桥两岸分别是中河山和石屏山的悬崖绝壁。这是一座七孔连拱桥,七孔中间五孔拱跨15米,高12米,整座桥长达米。在这样的地理条件下修建祝圣桥实属不易。
可惜的是,虽然修桥花了余年,当时的明末石桥却并未能挡住洪水的侵袭。年,舞水洪水桥塌。此后又经历多次重修再毁过程,直到年重修成功,此时距明朝初年首次尝试修桥已经过去了年。
龙津桥和祝圣桥的修成,让溪峒之地两侧有了通向中国腹心的通道。原本的桃花源逐渐与外界相连。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被桥梁所带来的人流打破。内地所产盐茶等生活用品输入了进来,山中所产则也走出大山去向山外。
光绪四年(年),镇远知府汪炳璈在祝圣桥上修起状元楼。底层面向青龙洞一侧挂楹联一首:“扫净五溪烟,汉使浮槎撑斗出。辟开重驿路,缅人骑象过桥来。”溪峒之地东西两侧桥梁的建城,让溪峒之地完全融入了中国内地。《桃花源记》中的洞中世界已不复存在,“桃花源”意象本身也就成为只能追忆的往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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